【佳作欣赏】冷热:破车大事记
一
刚来大家拿第二年,老齐跟太太说,咱们买辆车吧,没车就跟缺条腿似的。太太跟老齐的讨论一上来就进入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思辩。太太说,等你先学会开车、办了驾照再买车。老齐说没有车我怎么学开车?不会开车又怎么去考驾照?太太想想也是,说那要多少钱啊!老齐说光棍娶媳妇,娶不上大姑娘,就不能找个二婚的。太太生气地说,买车就买车,哪里来的这些子废话。老齐赶紧陪笑,废话,你不挥手我敢前进吗?
老翠是1980年的福特,已经跑了十六万公里。汽缸的间隙显然大了,机油和汽油混在一起燃烧,突突地直冒黑烟。这就是美国车的毛病,同样的日本车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好许多。大灯撞过,前面那个主儿贴了一圈子红胶带,一眼看去,象半老徐娘让人家照脸上打了一拳,捂着红肿的眼睛正委屈地蹲在地上。老齐一看就笑了,想起《日出》里那个妓女老翠喜来,心里跟自己嘀咕,不就是脸上涂个脂粉屁股后面 冒点黑烟什么的吗,警察先生总不好意思不让上路吧?再说700加币实在便宜,就当在唐人街打工让狗日的老板给黑了,两个星期的碗白洗了。在大陆干两星期又能买些什么呢,没准抱一大堆假货回来生气!行了,好赖也是老大一个真家伙!
老齐是请了一个朋友帮忙把老翠从Dealer那里开回来的。朋友一直把车开进老齐 住的公寓地下停车场里。朋友临走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千万不要一个人随便开车,老齐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想,拜了天地岂有不入洞房之理?朋友走后,老齐先在车里小坐一会,很过了有车一族的瘾,同时仔细回忆了朋友开车的动作顺序,然后上楼取来那本写满中文注解的开车指南,一条一条落实了煞车油门和自动档的部位。闭上眼睛深深喘气,决定在游泳中学会游泳。老齐下定决心要排除万难又看了一遍开车指南,一拧钥匙点着了火,踩住煞车将档换入D,然后松开煞车,天哪,没等踩油门,车就轻轻地动了!老齐一阵狂喜,信心已经七足,毅然把脚搁在了油门上,一停一顿地把车慢慢地挪出了地下停车场。
这是下午四点钟那一会,太太打工还没有回来,此乃练习游泳之大好时机也。老齐把车开进附近的一个政府大楼的停车场,按照顺时针的方向一圈一圈地绕了起来。开始绕的很慢,逐渐加快速度,后来又按反时针的方向绕,又练倒车。半个时辰过去,除了撞歪一根标记杆外,居然一辆别人的车也没碰上。老齐觉得进步神速,提醒自己戒骄戒躁,将这游泳的场所改到大风大浪里去,一扭方向盘,拐上了大街。
大街上车水马龙,红灯停黄灯慢绿灯行,这谁都知道,跟大陆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听不见一声按喇叭的声音。老齐跟在一辆卡迪拉克的后面,迈着兰色多瑙河(老 齐已把车上收音机打开)的步伐徐徐前进,如果不是碰上那场该死的暴雨,这次初征完全可以划上完美的句话了。那真是渥太华地区少见的一场暴雨,来势凶猛,哗哗地砸着,车窗玻璃骤然间蒙起一层白雾。老齐顿时紧张起来,减慢车速,努力去看前面的卡迪拉克,可是那小子不知钻到哪里去了。紧跟在后面的车按了一下喇叭,反而更让老齐手忙脚乱,老齐的心蓬蓬跳着,刚才的潇洒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老齐想起了雨刮的存在和作用,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启动雨刮,干脆把车停住,抖着双手扯起袖口去擦玻璃上的白雾。这下后面的车们一起按起了抗议的喇叭。老齐急躁地去踩油门,车却一动不动,原来停车时不慎息了火。老齐努力地重新发动车,但就是想不起来该是先煞车将档换入D再点火呢还是先踩油门点着火再将档换入D。反正老齐是走不了了,欲哭无泪,欲哭无泪啊!在滂沱大雨中,老齐和老翠整个地陷在了一种悲壮的绝望的境地里……
后来是怎样把老翠弄回家的,现在真的是一点也回想不起来了。老齐感到奇怪的是,怎么一个警察也看不见呢?是啊,平时那么神气活现的警察先生,关键时刻跑到哪里去了?几年之后老齐将这事的蹊跷说给同事,同事没听老齐说完就变了脸色,“上帝站在你的肩膀上了。”同事说,“一定是上帝站在你的肩膀上了。你知道吗,你这是提了一支装满子弹的枪上了大街,要是碰到警察,你一定被送去坐牢,这辈子你算完了。”
二
看来,上驾驶学校的钱是省不下了。老齐选的是一家“全球驾驶学校”。老齐想啊他的英语太臭,只能对付Yes或No一类的简单对话,全球驾校面向全球,说不定也和联合国一样把咱们的方块字纳入授课语种了,没有中文有日文也行,也能对付着看。学费320块,好家伙,快抵上老翠一半的身价了!但都说从这类学校里镀金出来考车容易,将来上保险也能便宜不少。还是那句话,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
第一天上课就让老齐失望,环球学校只有一间教室,一个白人老外站在黑板前讲开了汽车的基本构造,两个小时下来老齐就没听懂几个主谓宾完整的句子。回家后老齐把情况向太太说了,太太叹口气说就当上英文课练练耳朵好了。老齐想也是,不是还有十个小时的开车练习课吗?理论诚可贵,实践价更高。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了,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必须亲口尝一尝梨子。
堤外损失堤内补,在转入实践课之前,老齐向校方郑重提出希望派一个讲中文的华人来教他开车,校方一口答应。那天吃过晚饭,老齐早早地就站在公寓门口等着他的开车教练。一会儿,一位宽肩膀的小伙子开着辆丰田车停在了他的面前,小伙子钻出车,骗腿亮相,扬手向老齐喊了声哈爱,老齐赶紧也跟他回了声哈爱。老齐的哈爱和他的哈爱声调不同,这孩子八成是个Banana(香蕉,黄皮白心,指土生土长 的华人)。香蕉倒很热情,也很有礼貌,说过哈爱后马上就改用中国话作了自我介绍,可是更让老齐听的眉头直皱,原来他说的都是鸟语一样的广东话。等他作完自我介绍,老齐一脸沉痛地拍拍他的肩膀,来踢阿死死皮克英格利西(还是让我们说英语好了)!
这十个小时的课上下来,老齐的信心和自尊差不多彻底地被摧毁了。不要提车学的怎样,光是腿就让香蕉给拍肿了,“Right,move to right!”(右边,靠右一点)“Do you want to kill me?”(你想要我的命吗)“I have never seen a guy stupid as you!”(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笨的家伙)“Hopeless!”(毫无希望)每次喊叫他都用力拍打着老齐的腿。老齐满脸惶恐,一身臭汗,手里要是有把刀真恨不能一刀宰了他。话说回来,香蕉除了恨铁不成钢,人倒真不坏,每次喊完了,都跟老齐一通握手诚恳致歉,坐在马路牙子上连手带脚比划着分析老齐开车的毛病,夕阳下一幅耳提面命其乐融融的师生切磋图。可是下次照来不误,同样的授课风格,同样的语言动作,折磨着老齐那条无辜的瘦骨伶伶的腿。
三
冬天快到的时候,老齐参加了第一次路考。可是直到第二年的冬天,老齐仍然没能考过去。
“四次!前后考了四次!”太太一付苦大仇深的表情,“渥太华的男人里还有比你更笨的吗?”
“我知道很笨,嫁给我委屈了您,七八班里都找不出比我更笨的人。”老齐低着头,尽量作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现在才知道啊,当初不是还要找个二婚的吗?你的那套光棍理论到哪里去了?说啊,普力死!现在是捣乱失败再捣乱呢还是看到成绩看到光明去争取胜利?”太太总是这样,一上纲就直奔逼供信而去,其实老齐心里比太太还急,老齐觉得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还是英文不好。考官一坐进车里,老齐的头皮就发麻,反映迟钝,只能依靠感觉。比如考官说Turn right(向右转),老齐得先把right掂量一番 ,右腿上感觉出被香蕉拍过的痛来,然后才能决定哪边是右。那么Turn left(向左 转)自然要比Turn right慢半拍,因为在左腿上老齐找不到香蕉拍过的痛,只能把右腿的感觉慢慢传递过去,就这样还拐错了一次方向。不过考官个个态度挺好,不喊不叫,也不扯白了脸拍你的腿,填写完单子递到老齐的手里,轻轻说一声All right(就这样吧)后走人。老齐得在车里坐上半天,把神完全定住之后,嘴里喃 喃着对一切通过考试趾高气扬的家伙们的切齿痛恨,赶紧地到里面办公室里排队登记下一次考车的日期。
有次去朋友家参加Party,太太当着大家的面讲起老齐考车的故事,逗的大家前仰后合。席间一位不很认识的朋友也一脸痛苦的回忆起他的考车经历,“其实我比你更加惨不忍睹,你现在不过考了四次,我他妈前后考了七次,焦头烂额,焦头烂额,精神差点崩溃。我一个亲戚开始也取笑我,后来顶了我的名字替考,他有十多年的开车经验,猜猜怎么着?照样的Fail!(失败了)”
“从前有个人老以为自己是只老鼠,”专攻心理学的这位朋友继续发挥,“别人怎么说他都不相信,后来去看心理医生,总算弄明白了自己不是一只老鼠。可出院的时候刚好有只猫蹲在门口,他又退了回来。别怕,心理医生鼓励他,大家都已经知道你不是老鼠了。那人想想还是不敢肯定,问医生,那猫他也知道吗?咱们考车考怕了,实际上就有了老鼠的这种心理障碍。”
小样!跟我玩起了卡夫卡,你还嫩点儿吧!老齐心里这样想,还真找到了比我更笨的家伙,但嘴上还得恭维人家,谢谢你的点拨,让我在错误的道路上就此打住,否则我非破了你的记录不可。老齐想问题就出在这里,必须改变战略,化被动为主动,得让考官变成老鼠,得让他坐进车里大脑空虚反映迟钝!
那天下午老齐早早的就来到了考场,反复背熟那句要说的英语,酝酿情绪起码达十分钟之久。不一会儿考官夹一堆纸头来了,见老齐就伸手来握,老齐身体朝后面退着,嘴上嗫嚅着,Sorry,I am HIV positive(对不起,我是HIV带菌者)。考官伸出的手停在空中,一个哆嗦又缩了回去,一声不坑地弯腰钻进车里。这场考试老齐他妈的简直没治了,回到考场停住车,考官飞快地填写完单子塞到他手里,连All right也不说推开车门就走人。不用看老齐也知道那结果,赶紧地打电话给太太,请她下班后直接奔“扬子江”,暗号照旧,搓它一顿。
四
两年后老齐学完计算机找到工作,四下开着车去买房看房,有次走过一段不太好的路面没减速,车上的消音器被震掉下来。换个消音器得100多块,修车的伙计耸了 耸肩膀,这车破的还值得修?扔掉算了!登了一个星期的广告找不到买主,太太说换个广告当Parts(零件)卖吧。
太太 就是英明,第二天就有个英勇的老外找上府来,付的200块竟比卖整车的价钱还 要高。钱货两清,OK,Very good,Thank you very much!握手拍肩膀,差一点没拥抱在一起,那人兴高采烈当下就开着老翠走人。晚上吃饭时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太太说不用难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开了两年多也够本了,何况还没花什么大钱修车。那一刻老齐差点没跟太太翻脸,“话不是这么说的嘛,最困难的时候老翠一直跟着我们,不嫌贫爱富,不给我们添麻烦,现在刚刚迈入小康初级阶段,老翠就不在了。”
太太扭过脸去。老齐接着说,“你也不用劝我,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看你平时把老翠给收拾的,左一层右一层垫的都是毛巾,跟他妈个妇产科病房差不多了!”
太太冲进厨房,老齐使劲忍着,不让男子汉的泪水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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