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旧忆
“年节好过,平常日子难过。”这是娘挂在嘴边儿的一句老话,对此,童年的我浑然不知。只是觉得,每个年都过得有滋有味的,一过年屋里屋外都焕然一新,有新衣服穿,有大米饭,有红烧肉,有鸡肉排骨,有鸡蛋,有冻梨,有鞭炮的震响,人人脸上都是笑。
老话儿说,过日子,就是过孩子。过年也一样。年事,大人们认真准备着,是对一年辛苦和努力的奖掖,是一年平顺安康的庆祝,更是为了让孩子们感受到了新年的隆重,每年都有个盼头。
一、腊月门子十个关键词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阳历年,不算年。进了腊月门子,我们就开始掰着指头盼三十,那才是真正的年。
此时,田地里仍旧是大片的雪,洁白,清爽,平整,不露出一块儿黑地儿。长尾巴的喜鹊不时从林边飞出来,落在谁家房前屋后,谁家都觉得喜兴。顽皮的北风对光秃的树枝没兴趣,就一阵一阵吹倒房顶上不肯服气的白烟。
准备年是个累活,有的是活。但隆重的,大抵以下这几件大事,剩下的,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可以不干。
〖壹 杀年猪〗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年前,屯子里今天你杀,明天他杀,串换开时间。杀了猪,要请戚(qie上声)。你请他,他请你,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至亲,就是利益上互助的对象,要好的朋友,吃的是肉,喝的是酒,表达的是真情实意。
杀猪头一天,帮忙的人就找好了。第二天老早起来,吃了饭,孩子们还没吃完,帮忙的就来了。大人赶紧扒拉完碗里的饭,出去和人一起把肥猪从圈里赶出来拉屎尿尿,完了,把猪赶到院子里,几个人四面包抄。眼看着被团团围住,一向老实巴交的猪心里开始发毛,不知道往哪跑才是,哼哼着站在当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身手矫捷力气又大的先瞅准机会从肥猪身后猛然冲上去一把扯住猪后腿,本来身子就沉的笨猪一时间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吓得“面无猪色”,没命地叫唤。几个人趁势而上,把其按在地上,猪蹄扣上去将四条腿绊了个结结实实。猪挣扎无果,由没命的嘶叫转为小声哼哼。猪被抬到事先准备好的桌子上。操刀的拿了锋利的锓刀,对着猪脖子上的动脉一刀捅进去,溪水一样的血就流到事先准备好的大盆里。猪的叫声越来越微弱,最后睁着的眼睛也渐渐闭上了。
猪一叫,我就站在炕里趴着窗户看,或者干脆老早跑出去玩。本来窄小的厨房更显得拥挤,大人嫌我们绊脚不说,整个房子整个院子里,都是难闻的猪大肠味血腥味。
等我们回来,只见满屋雾气,早已不见全猪。血肠也灌好了,下了锅,锅里早已是切好的酸菜,烩着猪肉,血肠,香气扑鼻。去了锅里烀的,卸好的板肉,板油,前槽、后丘,里脊、下水都在下屋的案板上放着,猪头和猪蹄儿摆在地上。等戚走了,一切都收拾妥当了,爸和大哥就开始准备着把猪肉埋在菜园子里,压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雪。怕猫狗或人来偷走,干脆用雪埋在下屋的空缸或空柜子里,免得猪肉风干。
莫一年日子紧,不杀猪,也会买一角子猪肉,外带头蹄下水,好过年,过“二月二”。大哥办喜事那年,爸老早就和几户屯邻预定好了要多少肉,几付“灯笼挂”。
小时候最怕去别人家吃猪肉,怕人家给夹肥肉片儿,夹血肠。肥肉太腻,更担心猪大肠里没洗净有“肠瓤”。婶子大娘们热情,一杀猪都是“全家抬”,不去不好,不吃不好,吃了反胃,好不容易咽下肚子,眼泪都憋出来了,汪在眼眶子里怕人看见。
一杀猪菜里就见了肉星儿,粉条子炖酸菜也有了吃头。菜盆一上桌,俺拿筷子在盆里扒啦来扒啦去,比俺大三岁的二哥就嚷嚷开了,“眼睛掉菜盆了!”二哥生气,但他“善意”的提醒并不能阻我“馋虫”,我继续挑肉吃,比我大九岁的大哥就帮我把肉夹到碗里。
为了打击我,一吃饭,二哥就“念秧儿”:“大背篓头,挖抠脸儿,吃饭挑大碗儿。”刚开始不懂,三回两回,也就明白他啥意思了,虽不能阻止“馋虫”的蠢蠢欲动,但懂得悄悄把它藏在自尊心后面。
一回,全家人团在饭桌边吃饭。我刚夹了一口菜要放到嘴里,大哥就笑开了,“哈!隔山看着蚊子喘气儿!”我愣愣地看着他疯笑,百思不得其解,菜也不顾上嚼。家人都给他笑毛了,“啥事啊?这是!”大哥笑得更厉害了,弯着腰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说,“老妹夹的土豆后面贴着片肉!” 嘿嘿,我们这才如梦初醒,都笑了。
都说吃猪尾巴后怕,本来我就后怕,晚上回来一关门,总觉得后面跟进来了啥,这一说,更不敢吃了。
〖贰 印钱〗
村里不知是谁首创的印板,俗称纸捏子,用于印纸钱,年了节了给列祖列宗孝敬些。纸捏子只那么一两家有,屯子家家用,生怕给老祖宗送钱晚了,有些等得人着急。主人家更怕大大列列的人家儿给传丢了,非常宝贝。
大哥聪明,灵机一动,找了块周正的木板,照着人家印板的样子,用自制的刻刀刻起印板来,刻得还满像。抬头是隶书的“中国阴民银行”,还有铜钱儿的图案。也不知那边流行的货币究竟是什么样,反正银行开在了这边,列祖列宗们大概也得根据这边的情形决定使用哪种货币,总之能作为一般等价物,并且流通吧。
开始面值是“拾圆”,后来变成了“佰圆”,“阴间”也跟着“阳间”同步的“通涨”。
年前大人们忙碌着各自己的事情,印钱的事我们小孩子也上场了。墨汁倒在盘子里,盘子里放块海棉,印板唰唰唰唰飞快地印在海绵上,再印到厚厚的黄裱纸上,一会就是一版。家家都是成批买纸,钱也整批整批的印,印完了,铺了满炕晾着,胳膊也累得发酸。但有一样儿,炕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会被警告,印好的“钱”千万不能“迈”了,那是对先人的大不敬。
〖叁 上坟〗
年前,给列祖上坟是件大事,大哥二哥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捆冥币夹在腋下,拿着一根长木棍,和四叔老叔家的兄弟们就一起轰轰烈烈地出发了。我打小没去过祖坟那,总觉得这事神秘,哥哥们可是觉得这事特荣耀,特骄傲。我猜想男孩子们的自信大概就是因为被信任做这些大事建立起来的。
本来就特别敏感的我,更觉得被一个家族排斥在外了。祖坟里没我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又会在哪,内心里就生出些莫名的失落。虽然生活在父母身边在兄弟姐妹们的关爱里,我仍就感受到一种没有任何人理解的孤独,也因此变得更加敏感,多疑,在乎别人的言辞。一个孩子,因为找不到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而受到打击,并时常觉得委屈。大人是根本不会在意这些的,甚至也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事情在一个女孩子心里的意义和影响。
〖肆 买年货〗
三九四九,打骂不走,农谚忒准。可是天气再冷,也要置办年货。
那时候家家手头紧,可再紧,过年了,大人孩子总能穿上双新袜子。尼龙加丝的,看着挺结实的,可老娘还是把新买的袜子统统打上补丁--包上脚尖和脚跟,免得穿不上两天半就顶出窟隆来。新袜子就看着不像新的,我心里不乐意,也不敢言语,毕竟一年也就买这一双新袜子。
猪肉,肘子,鸡多半是自家产的,瓜子也可以自家地里种。冻梨,花红,冻杮子,是年前必要准备的。当然,这些都是大人的事儿。
二哥最关心的是鞭炮,我最关心的,也能关心的就是年画。年前很长时间,供销社里,各式年画都高高地挂起来了,把我的心也给撩拨得痒痒的,看来看去的,看那些自己喜欢的。仕女图,胖娃娃抱鱼最多,也有古典名著系列的。报纸或者白报纸糊墙,再挂上年画,屋子顿时就亮堂了,喜气了。
〖伍 送灶〗
腊月二十三,小年,灶王爷上天的日子。送灶时,要上供,还要念叨,“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上天言好事”,是为了积些功德,老天爷一高兴,就风调雨顺了,灶王爷吃了人间的供奉,天天守在灶台边上,回来保证一家老小的“平安”。 南方有些地方的过小年是二十四。日子眼儿不一样,说法却差不多。
到了小年,就真正到了年根儿底下,更有盼头了。鞭炮已经买回来了。怕潮又怕热得着了,放在炕梢。早晚两顿饭前,大哥二哥出去噼哩啪啦地放上几个。
我眼馋,也卷根烟卷,拿着小洋鞭儿到外面放。把鞭炮找个墙头放上,点着捻儿就跑。或者在手里点着了赶紧扔,弄不好,洋鞭掉到雪里了,半天没动静,还不敢过去看,生怕它再突然响了。
看着大哥二哥把小洋鞭在手里点着,等要炸响的时候才扔出去,小洋鞭正好在最高处炸响,觉得羡慕,也学。结果没经验,在手里就炸了,崩得指甲发白,手指头都木了,生疼生疼的,也不敢言语。吃饭的时候偷偷按着大拇指头,但不想让大哥二哥看我笑话。接着还天天看人家放洋鞭,也明白了,得掌握好火候。以后也会了,胆子也大起来。
〖陆 扫尘〗
二十四,扫房日。娘穿上蓝市布做的长大褂,头上包着个旧的蓝头巾,把被垛,柜盖都拿报纸啊被单啊什么的遮上,拿着长把笤帚踩着凳子各个屋扫“塔灰”,扫完了“塔灰”扫地。
我的任务是拿着抹布和洗脸盆子擦炕席,从里到外。再用香皂盒大的塑料刷子刷木头“炕沿”,眼看着一盆一盆的水发黑,看着刷子过处,堆起的黑色泡沫。炕席恢复了鲜亮的黄色,黑乎乎的木板“炕沿”也明晃晃的露出了本来面目,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接着就是擦窗子擦电灯泡还有柜子上面的大镜子。一夏一秋,到处都是黑灰和苍蝇屎。先拿抹布醮了洗衣糕,擦头遍,把污垢擦得松动了,再拿报纸最后把玻璃擦干。干完这些活,手上的皮肤也泡得起绉了。累得浑身疼,晚上睡觉自己都听得见自己直哼哼。可是虽然累,总觉得自己有些用处了,不再白吃干饭,也不再允许二哥跟我念叨“大脑瓜,小细脖儿,干吃草料不干活”。我做事做不好,他责怪我,我说我小嘛,他就说,“小你怎么不吃屎”?我就还他,“大你怎么不拉套”?能干活,就有了跟他顶嘴的资本。
屋子打扫净灰尘了,也好接下来糊墙、贴年画。
〖柒 糊墙〗
糊墙,主要是用旧书纸旧报纸,旧报纸是买的。娘、爸、大哥糊墙的时候,我和二哥也跟着打打下手。
事先,娘把小锅架在炉子上,把炉火烧起来,在锅里倒上面粉。面粉舍不得用好的。娘一边倒水,一边拿筷子快速地把面搅匀,浆子不干不稀正好粘稠,能抹得开。
炕桌支起来,铺上厚厚的一摞报纸,娘开始拿用旧刷帚抹浆糊,娘抹得又薄又匀。我们看着,也耳濡目染的就懂得了。低处,娘从来不用我们,到了高处,够不着,娘就站在凳子上等着,我和二哥帮着刷浆糊,递给娘和爸,或者大哥。棚顶是最难糊的,娘就拿扫炕的长把笤帚,作为支撑,轻轻匀匀地一刷,报纸就端端正正的安稳在墙上了。
娘糊的墙结实,不起鼓。娘这本事跟姥爷学的。姥爷是旧时候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画匠,十七岁就给大户人家做这个活,挣得钱一把一把的。娘说,姥爷活好,人勤快,主雇的喜欢。我们看娘糊墙,也帮忙,娘边干活,边给我们讲些旧事。
糊墙是两三天的活。尤其晚上,二百瓦的灯泡子也点起来了,加上糊了新报纸,亮得逼人的眼。
等生活好了些,就不再糊旧报纸,而是买那种大的白报纸。烟熏火燎了一年之后,黑黄的屋子一下子换了模样,新年的气息更浓郁了
〖拾 竖灯笼杆〗
年前,大哥二哥找根细檩子,在枨子根上的冻土拿镐一点一点刨开,把檩子埋进去,再就着枨桩子,把上面绑上,为了坚固,底下还浇水成冰。本来檀子就高过了房檐儿,为了显眼,灯笼杆顶上,还弄根树枝儿,上面粘些万国旗似的彩纸。这样,隔好远都能看着。谁家的灯笼杆高,弄得好看,谁家的男孩子们就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
我的活儿是糊灯笼。我去下屋,把旧灯笼架子拿回来,擦了灰。把五彩纸剪成一些四边形,三角形,糊墙剩下的浆子也找出来,一个面一个面把灯笼糊好。天擦黑,娘就把蜡找出来,点着蜡,把烛台上的铁钉烧热了,把蜡烛往上稳稳当当一坐,哥哥们就拎着出去,拿着带叉的烧火棍挑了,挂到灯笼杆上去。到了晚上睡觉前,再摘回来,怕蜡烧着了底座,引起火灾。除夕以后,天天如此,一直到初五。再就要等元宵节才拿出来,十四十五十六挂三天。
物质的准备完了,还有内心的准备。娘旁敲侧击地说给我们,都得高高兴兴,过年嘛!过年了谁也不兴起刺儿,不能打老婆,骂孩子,说厌恶话儿。不然,一年都不会顺当。我们习惯了母亲这种侧面的提醒,一一记下,记一辈子。